劇評
傳統戲曲另類演出-評「明華園戲劇團」歌仔戲《鴨母王》

鴨母王朱一貴與林爽文、戴潮春事件是清代台灣三大反官叛亂事件,對清廷而言朱一貴固然是叛賊亂黨,但在民間故事中鴨母王卻是一位傳奇人物。朱一貴的傳奇性在於他出身卑微,竟能號召群雄與清廷抗衡,但如同廖添丁、羅賓漢,歷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者總為國法所不容,朱一貴以一介匹夫意圖反清復明,對抗清朝帝國就注定要以悲劇收場。

台灣的開發是以「官未闢而民先墾」的方式進行,中國政府對台灣的開發,並未盡到護衛墾民的功能,清廷在領台之初原有棄土之議,後來雖經施琅將軍等力陳,將台灣收歸版圖,但民眾已形成自力求生的心態。漢人墾殖之初,台灣因地處邊陲化外之地,清廷派駐官員多屬昏庸無能之輩,所謂「三年官,兩年滿」,駐台官吏多存過客心態,且來台移民多為「無某無猴」的羅漢腳,加上新墾區域勢力範圍混淆、權利歸屬不清,移民常因土地、水源、族群等意識引發衝突。清吏形容台灣「三年一小亂,五年一大亂」其來有自。

在貪官污吏、嚴刑苛稅迫害下,台灣經常發生「官逼民反」的反官事件,如郭光侯、林汶英、戴潮春、張丙事件,但在威權統治下,縱使官逼民反又如何?歷來與政府抗爭,錯的總是平民百姓,鴨母王朱一貴就是這種亂世中的悲劇英雄。

民間傳說中的朱一貴充滿神話色彩,據說他能使鴨群聽命排陣操兵;他所飼養的母鴨每天下兩顆蛋;每當他宰鴨宴客之後,鴨寮內鴨子的數量都會自動填補,鴨隻未曾減少;有一回朱一貴在溪邊洗滌,竟見水中人影頭戴皇冠、身穿龍袍,因此眾人皆認定朱一貴乃真命天子。傳說鴨母王起兵之後,勢如破竹所戰皆捷,當他攻入台南府城時曾奪取戲班戲服,穿扮戲妝頭戴通天冠、身著黃龍袍,騎著水牛進入府城。當時全台各地義軍紛紛響應,刺殺當地貪官污吏,僅數日之間即攻佔全台登基為王,康熙皇帝也因此退位三日以順應天意。朱一貴王朝後來因內訌族群自相殘殺鑄成敗因,台灣俗語有:「三日打到府,一日漏到厝」之說,意謂朱一貴三日之內攻陷台南府城,卻因客家族群背離,當大軍攻佔府城之際,客族趁虛而入直搗羅漢門,朱一貴派兵回守卻遭六堆客家民兵夾殺之事。後來清廷「全攻鹿耳門」,朱一貴敗走諸羅縣溝仔尾(今嘉義縣太保市,當地耆老又稱溝尾莊),被當地原住民頭目出賣遭擒拿送官,因此台灣俗語有:「鴨母王行到溝仔尾--死路一條」之說。傳說朱一貴被縛之後堅持不跪清官,因此在飽受酷刑凌虐後押解北京,生死不明,此為民間版鴨母王朱一貴的傳奇故事之一。另外,民間還有朱一貴遭圍剿,最後於溝尾寮自殺身亡的說法。顯見民間傳說加油添醋,儘管出現溝仔尾、溝尾莊、溝尾寮,以及押解北京、自殺等不同說法,卻無損於其悲劇英雄色彩。

歷史上的朱一貴其實是一位草莽英雄。按部份史料記載朱原籍漳州長泰,來台後居住羅漢門(今高雄縣內門鄉),以養鴨為業,因其任俠好客廣交江湖好漢,頗受鄉民愛戴。康熙六十年(西元一七二一)三月,朱一貴起事攻克岡山,各地民眾紛紛響應,清廷官員倉惶退走澎湖。五月朱一貴登基號稱「中興王」建元「永和」,冊封部屬,並發表文告恢復明制,爾後因內部分裂,閩客衝突內耗實力。同時,閩浙總督覺羅滿保命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施琅之子),與總兵藍廷珍會師澎湖,全力攻打鹿耳門;朱一貴不敵敗走到諸羅溝尾庄,被楊旭設計擒拿交付官府,後被押解至北京就戮,其黨羽多遭圍勦或誘殺,朱一貴事件遂告平息。

台灣民間故事如《甘國寶過台灣》、《周成過台灣》及《嘉慶君遊台灣》等,為早期戲班所搬演的少數本土劇碼;近年來隨著本土意識高漲,傳統戲曲改編台灣歷史故事已蔚成風氣,如新莊「真快樂掌中劇團」、二水「明世界掌中劇團」、嘉義「長義閣掌中劇團」、「諸羅山木偶劇團」等布袋戲劇團,經常演出台灣歷史劇。歌仔戲劇團亦復如是,如「陳美雲歌劇團」的《刺桐花開》、「河洛歌子戲團」的《台灣,我的母親》、《彼岸花》、《白賊七》,以及「尚和歌仔戲劇團」的《聲樓霸市》等,都是以台灣歷史、民間故事、人物為題材的劇作,連「國光劇團」也順應潮流製作《鄭成功》、《廖添丁》等本土京劇。畢竟傳統戲曲不能總是演出《三國演義》、《西遊記》、《宋宮秘史》等老掉牙的劇本,本土化似乎是傳統戲曲回歸土地的共同趨勢。

民國八十六年,嘉義「長義閣掌中劇團」曾經搬演《南台灣風雲錄--鴨母王朱一貴魂斷六腳溝尾寮》,頗獲好評;而以同一題材改編的《鴨母王》則是「明華園戲劇團」首次取材自台灣本土故事的劇作,也是該團第一齣清裝劇。劇中台語、華語、客語、英語口白、唱曲雜陳,以傳統與現代音樂交加,不同族群、中外腳色同台,使《鴨母王》熱鬧非凡也非常「金光」。這種融合歌仔戲、歌舞劇外加儀隊操槍、刺槍術的「綜藝」表演,不但是歌仔戲的另類,也是「明華園戲劇團」的新嘗試。其實無論古冊戲、金光戲只要好看就是好戲,歌仔戲要堅持傳統就會回到「本地歌仔」型態,太過金光又會淪為「胡撇戲」,如何取捨則是歌仔戲界共同面對的課題。

就劇情而言,《鴨母王》顯然嚴重背離史實,且又與民間傳說相去甚遠。就部份史料記載朱一貴事件的導火線是源自台灣知府王珍兼鳳山知縣,命其子代理鳳山職務,卻任由其苛徵稅賦引發民怨。王珍風聞翁飛虎等人聚眾結義,唯恐集結反官勢力,令其次子前往緝捕,迫使眾人逃到羅漢門(今高雄縣內門鄉)投靠朱一貴,共謀起事。在《鴨》劇中王珍竟成為正氣凜然義薄雲天的官吏,且與朱一貴之妹私訂終身,最後因袒護朱一貴得罪高官,引來殺身之禍。這種元凶變苦主的敘事觀點顛倒史料,必然引發爭議。其次,劇中閩浙總督覺羅滿保以官位利誘朱一貴助其推展稅政不成,乃誣其為明朱三太子之後裔,迫使朱一貴起事抗官,此劇情更為荒謬。蓋朱一貴起事後覺羅滿保坐鎮廈門,命施世驃、藍廷珍合擊,其本身並未來台會見、利誘、圍捕朱一貴,更無斬殺王珍之事;再則明朱三太子忌辰民眾演皮影戲祭拜、朱一貴志在追求世界大同、杜君英因寡嫂自盡與朱一貴反目成仇等劇情,都不符史料記載。

戲劇不同於歷史,歷史著重呈現事實,戲劇側重娛樂,然而改編歷史故事仍須根據史料再加以發展,戲劇不能扭曲史料更不可創造歷史,否則將使是非不明、使真相更加不清。《鴨母王》最嚴重的缺失正是偏離史料、篡改歷史,不僅扭曲歷史且自創史觀,將草莽英雄傳演繹成愛情倫理悲劇。

《鴨母王》劇情是以愛情為主軸,劇中朱一貴與王繡樓、李詩軒發生戀情,全劇男主腳在兩個女人之間糾纏不清;王珍與朱玉妹暗通款曲、杜君英對寡嫂也有愛慕之情。如此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主導《鴨》劇劇情發展,使該劇儼然成為愛情倫理劇,英雄豪情、壯士悲歌反而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其實觀眾對朱一貴的定位,應是豪情萬丈充滿傳奇的鴨母王,並非俠骨柔情、風采翩翩的美少年。因此,《鴨》劇主軸的設計大有可議之處。

《鴨》劇為展現不同族群文化,硬將外國人物、外國語言、歌曲融入其中,英國留學生、德國人喬治、瑪麗等劇情,其實是畫蛇添足,朱一貴能流利說英文也無必要,這些劇情除了展現演員的英文會話能力之外,與劇情毫不相干。歌仔戲是包容力最大的劇種,如有必要可以出現不同族群腳色、曲調、語言,但如果不當加入不同的元素,反而會使歌仔戲變得不倫不類。

就演員而言,《鴨母王》是「明華園戲劇團」首度穿著清裝、漢服的戲,沒有水袖、奏板、紮靠,對習慣於古裝戲的演員是一大考驗,還好演員都能適應嶄新的服飾,並未因新款服飾而影響身段作表,無論英國淑女裝或傳統戲服,演員都能應付自如。

在演技方面,「明華園戲劇團」家族的演技向來眾所皆碑普受肯定。例如陳勝在於劇中插科打諢又唱又跳,令人拍案叫絕,堪稱台灣第一丑腳。孫翠鳳演技一流揮灑自如,無論扮演「北京獅」或「薑母鴨」,都是演技精湛充滿戲感。陳勝國、陳勝發也是老神在在演什麼像什麼,自然無可挑剔。值得一提的是小旦鄭雅升在《鴨》劇中前段扮演洋化的英國留學生,穿歐式淑女裝,說英文唱西洋曲;下半場則成為溫柔體貼的多情女子,在劇中表現突出。其次,翁妙嬅所飾演的客家女,外型典雅、唱作俱佳,潛力無限前景大有可為。

此外,閩浙總督覺羅滿保應屬淨腳或老生腳色,由張秋蘭扮演劇中官位最高、心機深沉的反派腳色其實並不恰當;劇中覺羅滿保不但造型太稚嫩威儀不足,且未能顯露驕縱跋扈、陰險殘暴的性格,演員編配失當,如以陳勝國或陳勝發扮演可能效果更佳。

《鴨母王》的音樂是「明華園戲劇團」有史以來最勁爆的一次,劇中除了歌仔戲曲調,更出現京劇、童謠、客家歌曲和英文歌曲;樂器則是中西並用古今雜陳,傳統鑼鼓加上現代打擊樂,勁歌熱舞使全場熱鬧 high 到最高點。《鴨》劇曲調的運用仍以新編曲調為主,加上京腔、客家、外國歌曲,傳統曲調僅出現【都馬調】、【雜唸仔】、【藏調】及【送哥調】等寥寥幾首,有喧賓奪主之憾。

舞台技術、佈景、特效、服飾向來是「明華園戲劇團」的獨門秘笈。《鴨母王》的舞台美術、技術依然強勢,服飾仍是光鮮亮麗,擅於包裝,結合現代戲劇技巧、運用現代劇場技術,正是「明華園戲劇團」重要的成功因素之一。

《鴨》劇劇場的唯一缺點是許多場次燈光太暗,尤其在表演回顧情節或兩段劇情同台進行時,應以強光來作區隔,表演劇中人物想像或切割舞台空間作兩地情節時,如特寫燈光不足,將會使觀眾混淆現實與虛擬,產生時空錯亂。

《鴨母王》演員的台詞、語彙還是「離離落落」,許多用語是直接翻譯自華語,比如來勢洶洶、留點口德、酷稅、諷刺、糾纏、胃口……,這類台語一再出現,令人啼笑皆非。其次由於缺乏考據,台上的古人竟然會說現代用語,比如求婚(當時應稱提親)、外省仔(康熙年間移民無論來自大陸福建、廣東、江西或其他地區,大多通稱唐山客,終戰之後才有外省仔的稱呼)、小姐(應為姑娘、查某囡仔)、音樂(應為唸歌、唱曲)、國外(應稱海外)等等。許多不符合時代背景的語彙,都硬生生地出現在該劇,「明華園戲劇團」的語文能力的確有待加強。

《鴨母王》無論就劇本、導演、音樂、演員、表演型態而言都是一項全新的嘗試,也是「明華園戲劇團」對歌仔戲的另類詮釋。製作人陳勝福感於台灣政治生態的混亂,憂心藍綠對峙、統獨相爭、意識型態等主導,政治力量用於內耗,導致影響國家發展,遂推出象徵族群和諧的年度大戲,劇中福佬、客家、外省、外國人同台,不同族群談戀愛,以戲劇宣示族群融合的企圖心。

其實在漢族移民初期,台灣常發生原住民與漢人衝突,各地都有漳泉、閩客械鬥、姓氏械鬥、頂下郊拼,這些分類械鬥隨著時間的轉變,現在都已成塵煙往事。台灣目前的黨派對立、省籍情結其實只是政治人物選舉的籌碼,百年後這些問題都將不再,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無論漳泉、閩客、原住民或新住民,不管來自山東或台東,無論是朱一貴或蘭大衛,大家都是命運共同體,都必須為這塊土地打拼,為這群人民的福祉而付出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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